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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宴:一个家族貌合神离,种种矛盾已至不可调和时间:2017-10-02 又是一年中秋节,又到举家团圆时。这年中秋,在外面做官几年的贾政回来了,往年月圆人不圆,今年人月两团圆。按说贾府的这个中秋是个欢快的节日,可是节日还没开始,就笼罩在不祥的气氛之中。先是贾母屋里的丫头傻大姐在大观园里捡了个绣春囊,被邢夫人要了去。邢夫人猜测很可能是王熙凤掉的。王熙凤是邢夫人的儿媳,这对婆媳一直有矛盾,不久前贾母的生日宴上,邢夫人当众让王熙凤难堪,气得王熙凤哭了一大会儿。 邢夫人故意让王熙凤难堪,不仅仅是她跟王熙凤的矛盾,还因为她跟婆婆贾母有矛盾,她与丈夫贾赦逼迫鸳鸯给贾赦做妾,惹恼了贾母,贾母当众训斥她,她憋了一肚子气。她的儿媳很受婆婆的宠爱,她把气撒在儿媳身上,权作报复婆婆。贾母与邢夫人的婆媳矛盾,邢夫人与王熙凤的婆媳矛盾,都由私下不满转为公开对抗,只等贾母一死,邢夫人就把王熙凤叫回去,这对婆媳就有好戏看了。 贾母与邢夫人婆媳矛盾的背后,是贾母与贾赦的母子矛盾。贾赦从小淘气,不讨母亲喜欢,成年后贪酒好色,贾母更不喜欢他,经常抱怨他官儿不好好做,身体也不保养,左一个右一个讨小老婆,白白把人家女孩儿耽误了。贾赦不但不收敛,反而看上贾母的大丫头鸳鸯,强逼鸳鸯给他做妾。以贾母丰富的人生经验,她知道儿子不仅是看中她屋里的丫环,还看中她几十年积累的财产。鸳鸯是她屋里的财务总管,儿子是想人财两得。 她还没死呢,儿子就来挖墙角,又想图人,又想图财,她怎么能不愤怒。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邢夫人故意把绣春囊交给王夫人处理。王夫人见到绣春囊既惊且怒,亲自去向王熙凤问罪。王熙凤一番辩解,王夫人相信不是王熙凤带去的,她心里却更不安起来——一定是园中女孩子与外面的人有私情,由外面的人传递进去的,甚至有人进入园中,与那些女孩子私会,不然焉有此物!这比王熙凤丢了绣春囊更危险。王夫人当即同意王熙凤查抄大观园的想法。 由这件事,王夫人想到园子里那些女孩子长大了,她们很可能勾引她儿子。儿子身边潜伏着狐狸精,这让她怎么受得了。她决定把儿子身边的不安全因素清除出去,她第一个看不惯的人是晴雯。可是处理晴雯有点棘手,晴雯是贾母安排给贾宝玉的,把晴雯赶出去相当于打贾母的脸,她需要找个稳妥的时机和稳妥的借口。贾母与王夫人是婆媳相处的模范,把她俩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纽带是贾宝玉。贾宝玉是贾母的爱孙,王夫人的爱子,她俩都对贾宝玉百般娇宠,很长时间,这对婆媳利益一致。现在,贾宝玉长大了,即将娶妻纳妾,贾母与王夫人产生了分歧。 贾母爱她的宝贝孙子贾宝玉,也放心不下她无父无母的外孙女林黛玉,两个孩子从小青梅竹马,贾母当然希望他俩在一起,既成全了孙子,又给外孙女找到个安全归宿。王夫人却不喜欢林黛玉,她的长子已死,小儿子贾宝玉是她后半生唯一的依靠,她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帮助她对抗虎视眈眈的赵姨娘母子,林黛玉和晴雯都不符合她的要求。婆媳裂痕最终表现在对林黛玉的态度上,从王夫人处置晴雯的决断,可以想见在儿子的婚姻大事上她是不会让步的。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悲剧基本可以确定。 中秋节前夕,王熙凤带人查抄了大观园,把与外面有来往的女孩子一一查了出来,赶出园中。但是查抄大观园激化了多方矛盾,贾迎春的丫头司棋被赶走,贾探春打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一巴掌,贾惜春与嫂子尤氏吵翻,与哥嫂断绝了往来。薛宝钗为避嫌搬出园中,再也不肯回来。在查抄大观园的过程中,王熙凤把她和王夫人的亲信派往园中,控制了大观园。查抄大观园与后来赶走晴雯,贾母都不知情。此时的贾母名义上是贾府的最高首领,实际上正逐渐被架空。查抄大观园的风波未平,又传来噩耗,贾府的世交——江南甄家被抄了家。甄家是贾家的影像,甄家的命运就是即将到来的贾家的命运。 贾府虽然平安,已有风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此时,贾府的财政问题也更严峻,为庆祝贾母八十大寿,贾府的几千两现银全部花光,为筹备一些零星费用,王夫人不得不卖了四五箱铜器、锡器,又卖了一个金自鸣钟。为筹备中秋的过节费和几项人情开支,贾琏跟鸳鸯把贾母不常用的金银器皿偷运出两箱,当了千数两银子应急。 中秋节就在这矛盾、困窘和不祥的预兆中来到了。十四日晚上,宁国府率先开始中秋节的庆祝宴会。贾敬去世不到三年,宁国府不能大张放鼓地庆祝节日,一向好热闹的的贾珍想了个变通办法,宴会提前到十四晚上,避开十五那天,就算不过节了。这天晚上月也好,菜也丰盛,人也高兴,猜拳行令,又吹箫,又唱曲。兴致正高的时候,忽听墙下有长叹之声,细看却无人,只一阵风从墙下吹到隔壁去,恍惚听到隔壁祠堂里门窗开阖之声,月色也昏暗起来。众人毛骨悚然,勉强坐了一会儿,回房睡觉去了。 十五晚上,荣国府的中秋盛宴在大观园举行,在假山山脊的大厅上设宴,视野开阔,夜空澄澈,月光如水。厅上的桌椅都是圆形的,正合团圆之意。贾珍还献上好月饼。种种客观条件都好到不行,没理由不过一个祥和愉快的节日。为增添节日的热闹气氛,他们还搞了个击鼓传花的游戏,轮到谁谁饮一杯酒,讲一个笑话。鼓声在贾政那里停住,贾政讲了个怕老婆的故事。大家初次听贾政讲笑话,都笑起来。 轮到贾宝玉,他以“秋”为题,作了首诗,贾政赏了他两把扇子。贾兰也作了首诗,贾政也赏了他。然后轮到贾赦,贾赦讲了个偏心母亲的故事。不知是说者有意,还是听者有心,贾母疑心这个故事是暗讽她偏心,勉强笑了笑,吃了半杯酒。一时场面很尴尬。然后发生了这么意味深长的一幕——轮到贾环,贾环也作了首诗,贾政评价不太好,贾赦却把诗要过去,看了一遍,连声称赞,说:“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这话听上去很有道理,贾府这样的公侯府第,子弟们不读书,将来也有官儿做。可贾赦对“书呆子”的嘲讽,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众所周知,贾政就有些书呆子气。这明显是借着评贾环的诗挖苦贾政的。 贾赦让人取了许多东西赏贾环,拍着贾环的头说:“以后就这么作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世袭爵位向来传长子长孙,除非皇上剥夺了长子的继续权。贾政是次子,他的儿孙根本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贾环是庶出的幼子,更没有资格袭爵。贾赦这话是何意?可能是说,你们这房这么得势,我的爵位说不定被你们袭了去呢。贾政听哥哥话音不善,连忙打圆场。贾母大约也听出大儿子的话语里火药味十足,找了个借口让他们散去,只留下女眷陪她赏月。 此时已经半夜时分。月色渐凉,人也越发稀疏。贾赦回去的路上崴了脚,邢夫人回去照料,贾蓉之妻去送邢夫人,也回去了。凤姐和李纨生病没来,薛姨妈一家回家过节去了。贾母看着稀稀拉拉的人群,心中感慨不已。她让人换了大杯,叫了吹笛人吹笛助兴,幽咽的笛声更添悲凉,贾母禁不住堕下泪来。尤氏搜肠刮肚讲了个笑话,贾母没心听,两眼朦胧,似有睡去之态。尤氏和王夫人把她叫醒,她困得睁不开眼,却强撑着说不困,继续在那熬着。她留恋这良辰美景,知道即使是这样不欢快的节日,她也是过一个少一个了。 时光在流逝,四更天了。迎春和惜春回房睡觉去了,贾宝玉被王夫人劝走了,史湘云和林黛玉也不见踪影,只剩王夫人、尤氏、探春陪着贾母。贾母只好散了。两年前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第一批人散去时也是半夜时分,夜宴结束时也是四更天。这次夜宴地点比那次好,菜肴比那次好,却没了那次的欢乐气氛。曹公写故事,总能峰回路转,旁逸斜出。夜宴看似写完了,他笔锋一转,又写起林黛玉和史湘云来。原来两人并未睡去,是到山脚下水池边赏月去了。 史湘云和林黛玉是两种性格类型的人,史湘云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林黛玉细腻敏感,什么都记到心里。很长时间里,两人互不欣赏,史湘云多次表达对林黛玉的不满。此时,两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改变。 林黛玉已知贾宝玉死心塌地爱她,心里安静下来。在贾府住了多年之后,她看出贾府繁华热闹的底下矛盾重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如意,想想世间不如意之人并非自己,心中也就释然。史湘云年龄渐大以后,也感觉到无父无母的辛酸,理解了林黛玉。她怕林黛玉触景生情,心生伤感,主动提出跟林黛玉联句。联诗,作者以前写过一次,芦雪庵联诗,众姐妹抢作一团,多么欢快,今晚却只天上一轮圆月,地上两个女孩儿。诗句越联越凄冷,联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读者都骨头里冷透,不能再联下去了。 怎么收束呢?作者的笔锋一转,让一个人加入了进来——妙玉。妙玉虽居尼庵,凡心未灭,听得贾府之人山上夜宴,她心中羡慕,又不能掺和进来,就以闻笛为名在山下转,恰好遇到史、林两人。妙玉也是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女。这天晚上,苍茫的月下,三个孤女遇到了一起。 妙玉把史湘云和林黛玉请到栊翠庵,把她俩联的诗抄下来,自己补了十三韵,凑完整了,既给史、林的联诗收了尾,又展示了一把才华。原来世间才女之外还有才女,寂寞人之外还有寂寞人。史、林两人虽然寄人篱下,到底是寄居亲戚家,有疼爱她们的人,妙玉寄居在无亲无故的人家,一个疼她爱她的人也没有。 史、林两人不管婚姻是否如意,总会嫁个王孙公子,妙玉的身份僧不僧、俗不俗,未来茫茫无着落。史、林两人有机会与众姐妹吟诗填词,妙玉一肚子诗书,连个展示的机会也没有。上次贾母带人闯进栊翠庵,妙玉借机展示了一下她的珍贵酒器,这次遇到史、林,又展示了一下她肚子里的诗文。 妙玉这一横空出现,我们才想起,她青春韶华,独坐尼庵,比之青春守寡的李纨更寂寞。李纨还能与姐妹们说说话,她每天就是闭门枯坐。这次的中秋夜宴,与前面的怡红夜宴处处形成对比和参照,史、林联诗又与芦雪庵联诗形成对比和参照。彼时那样欢乐,如今这般凄凉。 贾府之人因这个团圆节聚在一起,其实母子、婆媳、兄弟、妯娌、夫妻、姑嫂、主仆种种矛盾已至不可调和的地步,分崩离析的征兆明显,有贾母这面旗帜,大家勉强聚合在一起。贾母已经过了八十大寿,生命就要走到尽头,那时,贾府即使不查抄,也势必四分五裂。这是贾府最后一次盛宴,此后,这样的宴会,贾府也不会有了。(一梦红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