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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酣畅一次茶酒,越看不见越觉得看得更远时间:2017-09-02 近年间,驾车往返于上海与武汉,途中我总是走走停停寻寻觅觅。某次行驶在皖南,忽然看见路标上出现“桐城”二字,我立刻想到了桐城的朋友,脱口说道:“该去桐城看看陈所巨了。”虽说所巨兄已离世数年,之前我和他也已十来年没有联系,但在想起他的那个瞬间,我只觉得他依然自在地活在他的家乡桐城和他的文字里。 1986年我调入《中国文化报》副刊部工作,主管副刊的副总编大约觉得我有些编辑经验,又想试探一下我的能力,便在我刚上班时,就责令我两天内编出一个版的稿件。我确无准备,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来稿中海选。没想到这份新创办不久的报纸副刊,对地方作者还有一定的吸引力,投寄给副刊的稿件中,颇有名气的作者、水准不低的作品都有。就是在这里面,我看到了安徽作家陈所巨的来稿,那是一组散文诗,其中一章写的是酒后对草原的灵感投影。编发之后,我便与陈所巨有了书信往来。 1988年4月我去安徽参加亳州诗会,自知不在诗人之列,开幕式时自觉坐在侧方。主持人将与会者逐一介绍,我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相当意外地听到了陈所巨的名字。到场的人实在不少,我抻着脖子找了一圈,仍不知所巨所在。开幕式一散,一个中年汉子快步走来,数步之外就已伸出右手:“蒋力,我是陈所巨!”握手、叙谈,不像初次见面,恰如久别重逢。他当即约我诗会后去桐城,我也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诗会的最后一天,适逢我30岁生日。下午,与所巨等人抽空出城,观赏路旁田边的泡桐花,陶醉于我们都喜欢的雪青的花色。晚上有联欢会,今仍记,白族诗人晓雪在联欢会上朗诵艾青的名诗《我爱这土地》。更热闹的是酒会,所巨率“皖军”与各地诗人酒战颇酣,“皖军”中不胜酒力的,似乎只有写过《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梁小斌,其他个个好酒量,包括前辈诗人严阵。我不敢与“皖军”叫阵,但也喝得超量地爽。 次日搭乘长途车去桐城,不错,就是那个诞生了“桐城派”的地方。所巨陪我参观文庙(文章之邦,文庙明代即成),登龙眠山(宋代大画家李公麟晚年隐居、作画地),赏披雪瀑(清代文人姚鼐有《游披雪瀑记》),看六尺巷碑,逛石板老街集市。游走时他请我喝了俗称“桐城一绝”的龙眠山茶,他说这茶很香,多泡一些更好喝。途中总有人跟所巨打招呼,最多的称呼是“陈主席”。那时所巨是县政协副主席,还担任县文联主席。 印象最深的是所巨的家,还有在他家的闲聊。所巨的家就在老街旁边的斜坡上,是个独院,小二层。顺坡而下的一注溪流经过他家门外,他说:“我这里连门牌号都没有,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这水。”我说:“门前流水尚能西。”他接:“谁道人生无再少。”这样说着,我们就进了门,走入桂、竹、木樨簇拥的小院,嫂夫人已经在灶间下厨了。二层的一间是所巨的书房,挂了一幅晓雪的书法。闲聊时说到1980年的“青春诗会”,那会儿他已是小有名气的青年诗人了。当时我从外地赶回北京,去《诗刊》社看望同在诗会的徐敬亚、王小妮、舒婷和常荣,却与所巨失之交臂。我说:“《诗刊》为诗会出的那期专号我还保留着呢。”他说:“8年之后终于见到了,这是缘分。”那天吃饭时,所巨喝得不多,我以为是家有贤妻的缘故,后来才知道他的心脏不是很好。临别时他送了我一本书,是他的诗集《在阳光下》。扉页上,他写了这样几句: 有一座小房子在龙眠山下/ 有一年春天我们在楼台上/ 你吸烟/ 我看燕子在寻找做窠的地方/ 天气晴朗/ 这时候什么也没想 别后不出一月,所巨写出《蛙居随笔》,专说这座“小房子”。他喜欢蛙居处于田畴、溪水之间的位置,以为偏安乡野,能有一处房子存身,有一片宁静存心,自可别无他求。他感谢设计师为蛙居设计出诗的潜在:夜,由小平台远眺,越看不见,越觉得看得更远。 再次见面是在冬天的北京,在美术馆旁边的街头小馆吃涮羊肉。一瓶泸州老窖,不敌友情诗情。瓷瓶挺重,酒倒尽时,所巨直疑不足斤两,显然是未尽兴。 1993年,所巨的身体就已亮起红灯,他在给我的信中说:“近期我身体不太好,医生又要我戒酒,但戒了酒还有多少乐趣?但这次看来不戒不行,心脏毛病,不可等闲视之。当然,若遇仁兄,当仍是舍命陪君子。”他与我相约,来京时一定“再酣畅一次”,他甚至写过一篇随笔,题目就叫《有酒才好》。 2005年9月,《陈所巨文集》(七卷本,含诗歌、散文、长篇小说、报告文学等多种文体,我读过的不足十分之一)面世;同月,陈所巨往生净土。 所巨是居士,一生念佛。最后所作文章,题《猜测与暗示》。在世的最后一天,高烧的他要求出院回家,医生迟疑,他坚执。回家后退烧;往生前,闻佛经三次绽露笑容;往生后,面容栩栩如生。那年他才58岁!(北京晚报,文/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