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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跳下悬崖,在坠落中强硬翅膀时间:2018-09-14 2017年,科伦·麦凯恩出版了一本小书《给青年作家的信》,展现了其小说在现实与历史之间自由切换的想象力以及极富诗意的语言的渊源。但书中的洞察与创见,并不只是给有志于写作的年青人,更像是献给有志于将日常生活过得富有创造力和激情的所有人。 难以言说的欢乐(序) “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一个多世纪以前,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 当然,里尔克是正确的——除了你自己无人能帮忙。到最终,一切都是落在纸上的笔划,更不用提这之后的一撇,以及再后面的那一捺。但里尔克被青年作家的请求打动,他在六年的时间跨度中给弗兰斯?克萨危尔?卡卜斯回了十封信。里尔克的信是关于信仰、爱情、女权、性、艺术、孤独和耐心等方面的建议,但同样也涉及诗人生涯,以及这些存在或将如何影响落在纸上的文字。 “这是最重要的,”他说,“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每一个感受过写作的必然的冲动的人都懂得这寂静的时刻。在我的写作和教学生涯中,我曾遇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也确实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每年我都以一句声明开始我在亨特学院开设的创意写作课程的第一课:我将完全无法教授这些学生任何东西。 这句话让十二位决心投身写作这门狡猾而沉闷的艺术的年轻男女略感震惊。他们是美国年轻作家中最聪颖的十二人:六个大学一年级,六个大学二年级,从几百个申请者中被选拔出来。每个学期,我的这句开场白并没有打击士气的意思,我的希望,恰恰相反。我什么都无法教授。现在你们已知晓此事,去学习吧。最后,我把他们带往火焰的方向,在那里他们会意识到自己将在何处被灼伤——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必定会被灼伤。但这段旅程同时也怀着期望,期望他们学会握拢,并传递这火光。 年轻作家们的最佳位置之一就是面对燃烧的高墙,仅凭耐力、热望和毅力这些高贵品格翻越到另一边。为破坏这面墙,他们有的挖掘隧道,有的攀爬,有的推铲。不是经由我的帮助,而是以里尔克的方式,通过正确的方式走向自己的内心。如今我已度过了二十年最美好的授课时光,那是很多的粉笔板书和很多的红笔批改。并不是每时每刻我都喜欢,但我钟爱绝大部分的时光,假如以全世界做交换我也不会放弃这段经历。我的一位学生得了国家图书奖,另一位得了布克奖。还有古根海姆奖、小推车奖。师生情谊。友谊。但让我们开诚布公,这些关系里也曾有过灼伤。有过悲伤的泪水和咬牙切齿的恨。有过拂袖而去。崩溃。遗憾。 事情的真相是,我的存在不过是充当背景板。付出练习与时间并不一定给予人资历。一个学生或许——从最开始就——比我懂得更多。不过,唯一的指望还是,我能在两个学期的课程道出一二,让他们可以节约一些时间,并免去若干心碎。所有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在期望着,用里尔克的话形容就是“去说那难以言说的欢乐”。确实难以言说。那是他们的工作。对磨砺保持信任。明白付出时间与耐心才能成功的坚韧。 不久前StoryPrize.org网站要求我写一篇关于写作生涯的短文。我把若干想法捣在一起,与少许信条和我能从教学生涯这块毛巾中拧出的所有真知灼见混合。我将其命名为《给青年作家的信》,它就是这本书的开场,其他篇章在一年的时间内相继完成。有时候,它们作为指引存在;其余时候,它们是冲锋的号角。所以,此书不是一本“写作者手册”。我希望,它也并非一阵激昂的演说,而更像是我们漫步公园时的低声细语,这是我在上课之外时常喜欢和学生们做的事。 我将其想象成出现在青年写作者耳畔的只字片语,尽管,我推测,它将成为不仅仅是写给我自己,也是写给任何一位写作者的一系列书信。 自然,也有人曾提醒我西里尔?康诺利说过的话:“雷诺阿写过多少关于如何绘画的书?”我明白试图去剖析一个本质上神秘的过程是愚蠢之举,但尽管如此,我依旧写了这本书,完全懂得拆开这只魔盒或许会让它的读者遭遇失望的不幸。不过,事实是我真的喜欢看年轻写作者们着手塑造他们世界中的素材。我向我的学生们猛烈施压,有时他们会还以颜色。事实上,我的公开课的教义之一就是在一个学期里,鲜血终将无可避免地渗出教室大门,同样无可避免的是,其中一些会是我的血。 我承认,在撰写这些话的时候,我曾遭遇了悲惨的挫败——正如你接下来会看到的,这有点像反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我对挫败觊觎已久。我在这里如愿了。这些建议没有一条是我自己想要获得的。我将它表达出来,并带着谦恭的姿态和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能远离它。 一点前车之鉴。曾经,在写一部叫《舞者》的小说时——它是以鲁道夫?纽伦耶夫生平改编的作品——我把初稿发给了心目中的英雄,我曾想把这位作家写的每一个字都占为己有。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回复了我六页手写的批注。事实上我听取了他的每一条建议,但有一条令我坐立不安。他说我应该删去开篇以“四个冬天”开始的战争独白。我为这部分文字倾注了近六个月的时间,而且它是全书我最钟爱的章节。他反对保留它的论据很充分,但我依旧十分沮丧。一连几天我四处奔走,脑海中响着他的声音:删掉,删掉,删掉。我怎能违背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给的建议? 最终我没有听取他的劝告。我走向内心,聆听自己的声音。当书出版的时候,他写信来说我做了正确的选择,他谦卑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美丽的书信。约翰?伯格。我写出他的名字,因为他是我的导师,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而是文本构造上的导师,他也是朋友一样的存在。 我还曾师从其他几位老师:吉姆?凯尔斯,帕特?奥康纳,杰拉德?凯利兄弟,我的父亲西恩?麦凯恩,本尼迪克?科尔里,吉姆?哈里森,弗兰克?麦克考特,艾德娜?奥布莱恩,彼得?凯利;事实上还有我曾阅读过的每一位作家。我还同样受恩惠于丹娜?扎帕尼克,辛迪?吴,艾利丝?麦克斯维尔,还有我的儿子约翰?迈克尔也对这本书提供了帮助。我们拥有的声音并不只是一个声音。我们从许多个别处获得我们的声音。它们就是火花。我希望这本书会让年轻作家——或是年长的作家,就写作而言——有所收获,如果他们碰巧在期待一位导师出现的话。最终,除了让你看见火光,这位导师其实无法教授任何事。 没有规则 写小说有三条规则。不幸的是,没有人知道是什么。——W·萨默塞特?毛姆 没有规则。如果有,它们也只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 敞开怀抱接纳那些矛盾。你必须准备好在同一时间掌握两个或更多互相违背的理念。去它的语法,但你首先得知晓语法。去它的形式,但你得明白讲求形式意味着什么。去它的情节,但你最好在某个阶段让某些事发生。去它的结构,但你必须先从头到尾彻底思考过作品的走向,即使闭上眼睛行走其间也安全无虞。 伟大的作家故意打破规则。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重塑语言。他们以从未有人用过的方式使用语言。随即他们不再使用这种方式,而且从此永不使用,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他们自己的规则。所以要勇于打破——或者是甚至去制定——规则。 别写你知道的事 难以实行的事才是我的全部兴趣所在。——内森?英格兰德 不要写你知道的事,往你想要知道的方向写。走出你的躯壳。让自己担些风险,这会让你的世界开阔。去其他地方。越过你的窗帘、穿过墙壁,越过街角,越过你的小镇,越过你已熟知的国家的边境线,去探究一切。作家是探险家。他(她)知道自己想要抵达某地,但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否已经存在。它仍在等待着被创造。一座想象中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关于我们是谁的全新理论。不要枯坐着内省,这很无趣。最终你的肚子里装的只有千头万绪。年轻的写作者们,你们必须驱使自己走出去。揣摩他人,揣摩他方,揣摩一段距离,最终,它将带你回归。 扩展你的世界的唯一真实的方法,是置身于自我之外的另一个“他者”之中。对此有个简单的说法:移情。不要被他们愚弄。移情是暴力的。移情是粗暴的。移情能将你开膛破肚。一旦你达到那个境界,你将被改变。做好准备:他们会给你贴上多愁善感的标签。但真相是,悲观多疑的人才是多愁善感的。他们活在那片用他们狭隘的怀旧情绪编织的云雾中。他们毫无胆识。他们裹足不前。他们只有一个意念而它从不闪现其他火花。记住,这世界太丰盛,无法被一个故事容纳。我们在他人的身上找到不断变化的自己。所以,那些悲观多疑的人就随他们去吧。从他们中出离。步入别处。相信你的故事比你自身更宏大。 当然,到最后,你一年级时的老师的话还是对的:确实,我们只能写我们知道的东西。从逻辑与哲学上来说别无他法。但我们朝着我们本以为不知道的方向去写,就会发现我们早已知晓却尚未全然意识到的存在。我们把一把猎枪猛然甩进我们的意识中。我们将不再受困于一成不变的招式:我,我,我。就像冯内古特说的,我们应该不断跳下悬崖,在坠落的过程中强硬我们的翅膀。 公交车理论 你必须像世界的命运悬于你的文字那样去写作。——亚历山大·黑蒙 或许“公交车理论”是搞清楚你从事的工作到底有多重要的最佳方式。你在早上醒来,来到工作的地方,集中精力,挖掘,创造。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这时间可能是一小时,一上午,或一生那么长久的一天——你从工作中脱身走回现实,街道上车水马龙,世界一如往常。你依旧随身携带着无声的字句。略有些心不在焉,你跨出路边,突然,空气中一阵呼啸,刺耳的喇叭声,扑面而来的柴油味,惊叫声,公交车差几英寸就要撞上你了,甚至更险,是和你擦身而过。从你眼前闪过却不是你的一生,而是你的小说,你的诗歌,你的故事。你走回街道,缓过气来,你知道,就像所有人一样,你不想被公交车撞到,但如果你会被撞飞——如果世事注定如此安排——那这辆公交车起码得等到你把书写完。主啊,如果我必须得走,请赐予我写完最后一句话的尊严。 公交车理论——或许也可以被称为“目的理论”——会在早上助你起床,它证明你的挣扎有价值,你的工作有意义。 故事必须被讲述。死亡还不是备选项,起码此刻不行。我该在哪里写作?盖你自己的小屋,只要你乐意就随时在门廊上往外尿。——爱德华?艾贝 作家到处都可以写作,船上,火车上,图书馆里,地铁上,咖啡馆内,在作家的隐居地,冰箱顶上,豪华的办公室里,监狱牢房内,中空的树洞里,有好多废话谈论作家在他们的阁楼上写作(有时我在壁橱里写,为着能大喊大叫),他们戴着眼罩把世界阻挡在外。但在哪里写并不真正重要,只要你觉得舒适就好。 不过人么还是能从书里看出它是在怎样的房间里写成的。所以,把房间收拾得舒服些,私密一点,确保你属于那里,那个空间属于你。哪些东西会有帮助呢?一把好椅子当然有用,花大价钱买椅子。一个合适的姿势。时不时可以舒展的空间。几张照片。或许是你想象中的某个人物,或是他徜徉的风景,或把一句最爱的名言——“不论如何”——钉在墙上。铅笔,可以。钢笔,好的。打字机,可以。电脑,好的。录音机,可以,如果这是你的工作方式。或许上面提到的所有东西都可以有,你怎么写无关紧要,关键是你写了什么。但如果你有台电脑,确保切断网络连接。最佳情况是没有任何网络。尽量不要抽烟。在一天工作结束时再喝酒。把你最爱的一本诗集放在手边。在笔记本里或者墙上写下给自己的建议。尽量不要在工作的地方吃东西,碎屑会招来房间里的其他住客。 避免在床上写作,如果可能,甚至不要在卧室写作,为什么要在同一个房间做完所有的梦?享受他人的慷慨,如果有人为你提供一座小木屋,接受它。坐在海边或是湖边写。并不一定需要窗户,但有时会有所助益。出去四下走走,散个步。允许自己迷路,沿着小径走向远方。 如果你觉得会有帮助,可以参加写作营,(一个多么奇怪的字:营。听着就像是某个冰块发出脆响的地方,或是有各种鸟类或蚁群的造访。)带着目的前往那里。对其他作家要慷慨大方,但当你写作时要躲开他们。你的书是唯一重要的书。把门关上。把手机关掉。这是你该自私的时候。让别人支付账单。暂时让别人关心狗的事。逃离。脱掉衣服。在房间起舞。播放音乐。如果你有最爱的写作用专辑——买张科尔姆·蒙哥马利的《现在的天气》——设置为自动重复播放,这样音乐就能渗入背景成为你语言的一部分。让房间保持在略冷的温度:这会让你一直清醒。 当你完成一本书或一个故事的时候,稍微改变一下书桌的位置,摆放新的照片,在墙上钉新的画,移动整个世界,抖去你身上的尘土。这样就有了:一间可以看到不同风景的房间。 给青年作家的信 我将我的人生,活在不断向世界万物扩展的圆内。——莱内?玛利亚?里尔克 做无法估算推断的事。保持热切,保持诚挚,颠覆安逸,大声诵读,涉身险境。不要害怕情感充沛,即使他人称其为多愁善感。做好被撕成碎片的准备:这事时有发生。 允许自己愤怒、失败、短暂停顿、接受退稿。因崩溃而亢奋,学会重振旗鼓。心怀疑虑,承担自身在这世间的命运。找到你信任的读者,他们一定对你回以同样的信任。做一个学生而不是老师,即便在你教书的时候。 别拿废话糊弄自己。假如你相信正面的书评,就必须相信那些负面的。不过,仍旧不要击垮自己。不要允许你的心肠变硬。勇敢面对:那些悲观多疑的人比我们更会熬毒鸡汤。振作起来:他们永远都无法把故事写完。享受困境的快乐,接纳神秘的未知。在局部里发现普遍性,将信仰寄托于语言——人物将追随其后,至于情节,最终也同样显现。 给自己更多压力前行,不要裹足不前。那样或许能保住性命,但绝不利于写作。永不满足,自我超越,对美好事物之中不息的力量怀有信念。我们从他者的发声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兼容并蓄地阅读。效仿,临摹,直到它们成为你独有的声音。 写你想要了解的那些。但更好的是,试着去写你不了解的那些,最精彩的作品源于你的自我超越。唯有如此它们才能触及你的内在,在空白稿纸前保持镇定,重新赋予那些被他人嘲讽的事物以意义。 超越绝望去写作,自现实之中领悟公正。歌唱,视线穿透黑暗。深思熟虑过的悲伤远胜于未加思考的那些,应对给予你太多慰藉的事物心存疑虑。希望、信任以及信念往往令你失望,但又如何?让别人感受到你的怒火、反抗,公开指责。下定决心,拿出勇气,百折不挠。 无声的字句和那些喧哗的言语一样重要。信任你的初稿,但也不要遗忘那些修改,让精华物尽其用,承认你的恐惧。准许自己行动,你总有题材可写。角度小并不一定就代表着不普遍,别成为一个爱说教的人——没有什么比解释更能扼杀生命力的了。 为想象中的事物来场争论。以质疑为开场,成为一个探索者,而不是游客。去一个无人曾抵达的地方,为修正错误奋不顾身。信赖细节,让你的语言变得独一无二。一个故事远在第一个字被写下之前早已开始,又在最后一个字被写出之后,久久不能终结。 让寻常变得精妙恢弘,不要惊慌,揭露尚未存在的真理。与此同时,带来欢娱,满足对严肃与快乐的渴望。扩张你的鼻孔,让语言充盈你的肺。你有太多东西可以被剥夺——甚至你的生命——但不能夺走你为这一生写的那些故事。有一个字要送给青年作家,其中不缺少爱也不缺乏尊重,这个字是:写。(正午书架,文/科伦·麦凯恩 《给青年作家的信》,九久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 |